後日談 - 跨性别之旅

我所经历的大概只是跨性别旅途的前奏,往后才是真正的挑战。也许中场回顾是更准确的描述,但后日谈更贴切此刻的心境,也就随意了。

少有地,我得以从接连而来的事件中偷闲,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用文字整理思绪了。作为我生命的奇点,与出生时指派性别的背离感产生的影响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。在这条主线的推进下,生活仿佛三幕式的剧本,从潜移默化到冲突爆发到告一段落,我终于慢慢地走到了现在。

波澜壮阔的冒险已经结束,刺入骨髓的感受逐渐褪色,放下求而不得的执念,面对扑朔迷离的未来。那些为了理想的战斗,全都散落在街边。旅程还在继续,我无意抛出定论,只当纪实。

种子

人类身上的特性总能往前追溯到一些起点,看似没有关联的事情也许由同一颗种子萌生而出。

不符合传统印象的种子,从序章就开始影响着我的人生。人们会着迷于沿着轨道慢慢驶向终点的安全感,我也尝试过将自己嵌入到规训之中,在「正确」轨道上安稳地前行,但强烈的恶心感注定了我与之无缘。

对孩童而言,无法嵌入意味着被疏远、缺乏沟通机会,和群体不一致会带来自我怀疑、厌恶,想要嵌入的努力则需要长期的扮演,这些负面因素共同导致了安全感的缺失。

在这样的基调下,种子随着我的成长慢慢发芽。从私底下尝试打扮自己开始,到公开穿着和指派性别不同的服装,再到使用激素类药物,最后和原生家庭出柜。可惜,这并不是能被接受的选择。

面对破裂的原生家庭关系,无法独立的经济状态和不确定的未来,我被过量的沮丧和焦虑摧残着。恶化的精神状态配合着童年遗留的问题,都使现实情况变得更糟糕。

我开始意识到,什么都不做只会让事情日益恶化。根植心底的种子开始蔓延,成为了我无法忽视的存在,我决定往前走,从此列车开始脱轨。

脱轨

人与人之间,内在与外在不可调和的矛盾终究会导向失控。

人生脱轨缓慢而痛苦的过程,从我决定完成性别重置手术开始。那时,手术成了麦高芬,似乎只要得到,就能有机械降神般的力量将人生拉回轨道。于是我不惜和原生家庭争吵也要取得同意书,为上海封城被迫改为到泰国手术而奔波许久。

同时我也必须为解决费用问题苦恼,为此我不得不四处向认识的朋友求助。那时我总是在盘算,从哪里才能弄到更多的钱,这为后面的焦虑种下了种子。

幸运的是,一位愿意相信我的人给予了我足够的支持。在所有的考验后,在二十九个月前的手术当天,在去医院的车上,沉重的焦虑突然消失,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恍惚的我在想:

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?」

「是谁让我出现在这的?」

「啊,是我自己决定的。」

那大概是我前后最平静的一瞬。之后,静脉一阵冰凉,我很快失去了知觉,再睁开眼手术已经完成了。两个月的血腥,半年多的疼痛以及又一场小手术后,一切顺利结束。

理想化的结果很自然地没有发生,手术没有魔法般地改变生活,只不过向我展现了现实,彻底拉开了脱轨的帷幕。保守的观念不会简单地因为一场手术而改变,原生家庭还是无法认可我对规训的厌恶感,无法认可我对指派的背离感。

在除夕夜闹崩而被掐住脖子,而离开的时候,我终于意识到了修复关系只是妄想。曾经那些争吵的噩梦,情绪崩溃而叫喊着醒来的晚上,来到了真实世界,成为了脱轨时的悲鸣。完全的绝望和切割,意味着再也没有后备方案。

从为手术四处筹钱开始,不安感就驱使着我抓住每一份能赚到的钱。即使从手术台下来才不到一周,我也在床上继续工作着。失败就只能等死的恐惧,让我甚至寄望于通过一夜暴富来得到安全感。

想要同时将多份工作做好,想要拿到文凭来兜底,每一天都在压榨自己所有的时间超时工作,睡眠成为了救赎,心脏在停跳的边缘,我终于理解了烟草作为便携式现实逃避器的意义。渴望着美好结局,却没能成为自己。

越是想要将人生拉回轨道上,人生就会失控得越严重。失控的列车上充满了惊恐的尖叫,钢铁的变形的轰鸣,几十年会被凝聚在几十秒内结束。一切安静下来,幸存者爬出车外,意识到时间线被压缩成一个奇点,生命此后再也不同。

下车

创伤之后。

可能是了结了心愿,可能是激素水平的变化,手术之后我的情绪波动不再像以前那么激烈,不再被悲伤攥紧心脏。那些为了欲望的战斗,那些狂躁的思绪,变成了某种更加绵延不绝的东西,却不曾消失过。朋友们还在用过去的名字称呼我,不解的眼光依然存在,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不断追求虚无的安全感,如此生活二十年,直到大厦崩塌。我理所当然地是个普通的人类,没法同时过好一份以上的人生——我总归要放弃些什么。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,不再寄望于原生家庭,从学校里辍学,开始尝试为自己的工作做长期打算。

列车在荒野上死寂着,蜷缩在保护所里已不再有意义,而活下去还是一如既往地困难。在压抑的世界上,人们各自有欲望,想要让别人内化自己的声音。人类总是荒谬至极,发生什么都不值得奇怪。

我常有无来由的偏执,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。可能是生命消逝实在太快,可能是幸运并不总会眷顾,可能是太多挣扎着的人都已经离开。面对「你过得怎么样?」的问候,我喜欢回答「我还活着!」。我由衷地为还活着而感到庆幸,就算这听起来像个玩笑。

故事已经结束,剩下的是挣扎着活下去。

挣扎

没有结束,永远没有尽头。

这样的旅途上,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。最近偶然看到了跨性别者二毛的故事记录片)。在酒吧里认识的导演,在九十分钟的纪录片里,用片段拼凑出了她的一生。开始以选择的性别生活,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却怀疑自己,希望靠赌博获得金钱,使用药品麻醉自己,最后屈服于规训回到指派性别。

二毛似乎一直在不安全感中挣扎,想要活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,却总是求而不得。生命是脆弱的,二毛静悄悄地死去了,只占了十秒钟的缅怀字幕。二毛的挣扎切实地是少数群体的挣扎,在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范围内,在经历允许她做到最好的范围内,她为活下去而竭尽全力了。

我想,我和二毛也没有多少区别,都在寻找确定性的过程中不断地犯着错。每个想要活下去的跨性别者,大概都要下定一次次爬起来的决心吧。挣扎是面对困苦的无奈,又何尝不是一份信仰式的浪漫。

烈阳大约洗去了伊卡洛斯的不自量力。但回到高高的塔楼上,我还想乘着那份浪漫跃向天空:

「粉身碎骨也好过被困在天花板下。」